CP:楚子航X路明非
源自《龙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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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v Letter - DJ OKAWARI

倒带

°半架空,联文完结

°文风略有出入

°双视角:

°路明非@俄而有雨/枫梦有雨

°楚子航@Haruto/一衣白水

°结局和尾声无视角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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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兰中学里最多的树木当属梧桐,这是适合在秋天生存的植物,高大笔直,在深渺湛蓝的晴天下可以率直挺拔,在阴沉沉的雨天也可以柔和成一首一首疏雨敲梧桐。楚子航记得看过一句话说: 

“秋天的雨是一把钥匙。温柔的,天真的,轻轻将记忆洞开,思念和爱无所遁形,恨和悔意无处藏身。” 

当然冷淡如他并不能很好理解这个女作家的无病呻吟,对他而言这天的雨只是一个巧合,虽然让他有些无谓的烦闷,但也仅仅有这点烦闷而已。他现在站在篮球场北边第二根电线杆下,身边陆陆续续有人经过,三三两两公用一把伞有说有笑,激动处脚下水花飞溅,唯有他一直撑着把老旧的黑色直杆伞,很大,雨脚基本上都蹭不上他裤腿。不停有人侧头看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得不出结论又只好继续往校门口走去,也有女孩早已走过仍然频繁回望。 

楚子航只是垂下眼睫,表情波澜不起。 

他手里捧着一束飞燕草,那蓝色深得漂亮,单薄透明的花瓣在风里微微颤抖着,像是人群中丢失了父母、迷了路的小孩泫然欲泣。 

人逐渐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没有带伞的,现在估计着要等雨停不太可能,只有头顶书包或者外套勇敢地冲出去,其中有些骂骂咧咧的,路过他也懒得减速,楚子航看着平整的制服上新添的褐色水痕,也没显出高兴或者不高兴,甚至让人不能确信他会不会只是在走神。 

等到整个操场只剩下空旷、淅沥的雨和梧桐叶上滴答的声音,他将花放在电线杆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垂下目光凝视,就这样撑着伞站在那里,雨打在伞面颇有些骤雨疏桐的架势。 

那个男人。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再握紧。 

然后楚子航向校门口走去。他的步速很快,但是看起来非常优雅从容,不会显得毛躁,这是接受过很好教养的表现,无论周围是不是有观众,这种淡漠的气质都不会改变。因为伞沿太宽的缘故等他注意到面前还有人站着时,他离别人的后背已经没多远了。那个家伙应该也是个忘记带伞的倒霉蛋,一个人孤零零杵在雨里,大概还抱着书包,瑟瑟发抖。 

——很瘦、个子不高,头发被雨水湿透顺着贴到脖颈,露出瘦得可怜的线条。制服在他身上有点大,吸饱了雨水之后垂坠下来,感觉要把整个拖挎到地上。 

而楚子航确实觉得那个家伙要站不住了。他虽然为人冷漠但不至于门有冻死骨还能视而不见,于是快走了两步将人纳到伞下。一开始男生还没有反应过来,楚子航看见他侧脸还维持在那个介于惊恐和无奈之间的表情,苍白的茫然的,像是一只意外跌落在悬崖边的雏鸟。 

等男生终于反应过来转脸看向他,楚子航没来由的呼吸一滞。 

黑色的眼睛,是真正的黑色,干净浓郁,比玛瑙更柔更空,比水晶更深更冷,让人想起岩浆又让人想起冰雪。男生比他矮大半头所以看他时有微微仰视,然而那双眼睛却是不会投影出任何云朵和星星的湖。 

除了这双眼睛对方的脸毫无出彩之处,但楚子航心里有根弦微荡了一下,浅淡的熟悉感漫上来,又不动神色地退下去。 

男孩露出一点吃惊的表情,在楚子航还在不动神色打量他时迅速低下头,抱着书包的手紧了紧:“学长好。” 

声音细细的,在密集的雨声衬托下有点孤单无依的意味。 

楚子航看着他刘海滴下的雨水又滑到睫毛上,惹得后者颤动如急雨狂风中的花茎,不由得看了眼百米外静静等着自己的那辆银灰色宾利。洁癖如他突然萌生出邀请男生搭顺风车送人回家的想法,内心却懒得探究原因。他本来就是秉性疏远的人。 

但是楚子航此刻开口了,雨声再大都掩盖不了平淡语气下若有似无的在意,犹如寒潭下静水流深: 

“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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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路明非一怔,而后不自觉点了点头。


刚才他不禁睁大了眼睛去打量眼前这个人,发丝上的雨水顺着额头流入微微发红的眼角。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他脑海里还有点印象的,在看了几秒后他总算是反应过来——楚子航,传说中能让全校女生都心跳不已的楚子航。

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近了,起码对于路明非来说是的,毕竟从小就没有什么人和他亲近过。而对方问了一句后便再也没有出声,路明非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刚才缠着自己的影子因为有人靠近而倏忽消失在雨里。

“……那人走了,我也要回去了。”路明非往后退了一步。

“谢谢学长。”他看到楚子航欲言又止的表情后立刻补了一句,话音刚落就紧紧地抱着书包冲进了大雨中。他那双脏兮兮的球鞋不断地踩进了水洼里,哒哒的脚步声合着水花落地的声音在行人稀少的小街上显得有些寂寥。

实际上,他说出那句“谢谢”不仅仅是因为楚子航突然遮过来的雨伞,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楚子航的出现让他脱离了危险。

本以为被同学抢走雨伞已经是今天的不幸了,没想到才走出校门几步就被一只不知打哪来的水鬼缠住,虽然什么都还没做,却不代表之后不会做什么,何况那东西天生带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滑腻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路明非自小就能看见普通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东西被大众称为“鬼怪”。大人们都认为他是个不祥的孩子,因为在他出生不久后父母就相继去世,好心收养他的亲戚们都厄运连连。小地方的人总是愿意相信这些的。最后只有一个经济状况不大理想的叔叔愿意把路明非带回家里养着——为了那笔数目可观的遗产。

不仅是大人们对他态度恶劣,就连同龄人也不待见这个衰神附体般的人物。

小时候去春游都是站成两列,然后两个孩子手拉手地往前走,但没有人孩子愿意和他一排,他只能一个人低着头跟在队尾。再大些,他们就开始嘲笑他没爹没娘还一身倒霉味儿,那时他还不甘心地想骂回去,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丁点声,最终吐出来的只有一嘴从婶婶那听来的脏话。

于是渐渐养成独来独往的习惯。

在婶婶家没人搭理,他就去网吧打星际,在洒满烟草味儿的座位上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并自认为滑动鼠标的姿势有如古代大侠挥剑般潇洒孤傲。游戏的间隙会和玩家们聊些有的没的,际上也只有隔着网络时人们才不会在意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和缠绕在身上的诡异气息。路明非技术不错,微操在片区里都是有名的细致精准,很多人都想拜师偷技,却苦于他行踪不定难见首尾最终作罢。

有时他也会一个人跑到天台上去,坐在边上抱着腿,安静地看着城市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又一盏一盏熄灭。那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看见了一个世界为你渐渐地变得光亮起来,最后却只剩下几点稀疏的光点,似是夏末时奄奄一息的萤火虫。

在学校里他脑袋一沾课桌就睡,老师开始还说,后来破罐破摔也就不再管他。倒不是课程太过枯燥无趣,只是因为他的卧室里有一只很可恶的小幽灵,每天半夜都捏着喉咙唱花腔,哭自己命苦,回回调子还不一样,歌词押韵合拍天花乱坠,却烦得他睡不着,好容易困了还会被猛然一声吊嗓子惊醒。

学校食堂里还住着一只饿鬼,每天他准备吃饭时就守在他旁边,全方位无死角,哈喇子流在地上快成湖,水量大得可以淹没科罗拉多大峡谷,败人胃口的能力突破天际,搞得他总是吃不下饭,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有时候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却又不知道能找谁说去。

正如他现在的心情。

刚回到叔叔家,婶婶正挽起袖子准备做饭,从厨房里一瞥,立刻就留意到他全身湿透的狼狈相,再看见他身后白色地砖上的一个个脏鞋印和校服上不停掉落的水珠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愠色。婶婶连忙喝一串高喝,让他换完鞋再去拿拖把清理一下地板上的脚印和水迹。

“我能洗完澡再去拖地么?”路明非问完后抿了抿冷得发白的唇。现在已经入秋,被大雨淋湿的身体已经有些发冷,从阳台吹进来的秋风像是毒针似的,把寒意一点一点地扎进他的皮肤。


这时候路明非那个胖表弟湿淋淋地冲进了家门,踩在地砖上一滑险些把路明非撞到。婶婶一看自己儿子成了落汤鸡,急忙跑到房间拿了套干净衣服然后把路鸣泽赶去了浴室,没有听见路明非的问题似的,让他把路鸣泽踩脏的地方也拖一拖。

客厅里回荡着那部老电视机里放的广告音,夹杂了几句婶婶和路鸣泽的家常话。路明非打了个寒颤,垂下头站在原处直勾勾地盯着地板,额发被雨水淋得紧紧贴在光滑的额头上,过长的几缕发丝落到了微阖的眼睛上,刺得生疼。

他就这么一直站在那儿发呆,直至婶婶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路明非撩开刘海抹了一把额际的水珠,努力地向上扯了扯嘴角,然后才抬起头傻笑着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跑去拿拖把清洗起地板来。

房里那只吵闹的小幽灵探出头来,看着路明非嗤笑了一声。它慢慢地飘到路明非面前,指着他的心脏:“真冷啊,这里。”

“年年岁岁花相似。”幽灵扭起身段来了声婉转悠扬的水磨腔,笑嘻嘻地回房间闹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路明非。

他突然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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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传统的校园爱情故事情节,头一天被忽略的楚家少爷势必会对不领情的莽撞家伙耿耿于怀——现实是虽然不至于在心里堵着一口气下不来,但中午下课后,他脑海里的确是出现了那双漂亮得近乎鬼魅的眼睛。 

那家伙看起来身体应该不怎么好的样子,昨天一个人淋着大雨回家,也不知道是走了多远。 

楚子航决定去偶然路过一下路明非所在的班级。那个男生叫路明非,是他在回家的车上想清楚的事情,因为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它选项。在某种意义上讲楚子航和路明非都是仕兰中学的名人,当然,前者是传统意义上的,品学兼优才貌双全的贵公子好学生,怀春少女的绝对梦中情人;而路明非大概需要列在风言风语和最不可能接近之人的排行榜榜首,傲视群雄。 

以前也许有过擦肩之类的相遇,但是楚子航不可能在意经过自己的一个沉默孤僻的学弟,路明非那种不容于世也不想与世相容的秉性更不可能主动上前结交。直到昨天,偏偏是昨天。 

楚子航不相信命运这种说法,但是冥冥中的微妙感让他有些……不得不在意。 

等他光明正大旁若无人地走进路明非所在班级,正站在座椅上拿英语课本互殴的几个男生“哐当”摔下来,而女孩子们全部捂住嘴瞬间安静地坐回座位,整个教室静谧地仿佛前一秒那年货市场般的动静压根就是另一个次元的事。楚子航不管这些,他问了座位离自己最近的男生“路明非在吗”,那人愣了一下,回头,颤颤巍巍指向教室最后面靠窗的那个角落。 

瘦得撑不起衬衫的人正趴在课桌上午睡,毛茸茸的发丝在日光灯下泛着焦糖色,楚子航心里甚至在想枕着几乎就是骨头的手臂真的不会嫌硌这样的事情,继而在心里诧异自己奇怪的想法。

他走过去叫“路明非”,教室里居然有隐约的回声,他无心顾及周围学生诧异的表情和暗自揣测,又唤了一声,语气平静到几乎柔和,但很可惜名字的主人并不打算给这个面子,楚子航看见搭在背椅上的制服外套,暗自皱眉。 

“路明非?”窗户没有关严实,有零星的雨丝飘进来。楚子航伸手去拽路明非的胳膊,手心被烫了一下。 

“路明非!”声音不由自主提高,终于把人叫醒。 

路明非把埋在胳膊里的脸露出来,歪着头眯起眼睛看他,楚子航也不尴尬,直接把外套披到他身上。结果对方不领情,虽然头都没有抬,但是耷拉的眉眼怎么看怎么是不耐烦的意思。 

“热……不要。”胳膊一抡想挣脱外套,结果差点挥上楚子航的胸口。教室里响起零落的抽气声。 

“发烧应该去医务室。”楚子航说,一边把外套按在他肩上,要将人扶起来。隔着布料能很明显感觉到微烫的温度蔓延到自己的手。 

“不要。”倒是很坚决。 

楚子航有些微不耐烦,或者说生气,只是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让这难以察觉。他很少关心别人,更别说赶着要谁去看病之类,路明非在学校的风评简直不能用糟糕来形容——至少也是糟糕的平方,这么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别说是他,估计是连老师的话也不肯听吧,这家伙。 

即使是好话。 

“为什么不去医院?”楚子航抓着路明非的两肩让人站起来。虽然路明非一直垂着头模样倦怠,但手心传来一阵阵的战栗仿佛在泄露什么。 

路明非有点站不住,微微弯下腰双手撑桌,手臂的颤抖可以说是明显:“不想去。”他现在比刚才清醒了很多,语气也不再是睡梦未醒时软软糯糯的音调,变得平板僵硬。 

只是因为生病显得略沙哑,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尾音还有不自觉的颤抖。 

楚子航干脆不听他别扭,直接拽着人就往外。“我不去医务室——”路明非不防备被拖着走到了讲台边,才反应过来去掰楚子航握着自己的手,可惜就他那点力气实在不够看,对方速度都没减地就把人拽出了教室。 

走廊里人倒是不再挣扎了,顺着楚子航用力就跟着,只是磕磕绊绊的,不是撞到楚子航的脚后跟就是左脚踩右脚,楚子航回头看了几眼,路明非唇抿得很紧,本来就干燥泛白现在看起来就真和纸一般,脸色也苍白,右手攥住匆忙中只来得及披在肩头的外套的衣领,一颗汗沿着太阳穴滚下来。 

楚子航将人的手腕握的更紧了些,感觉就像是握住了一枝刚成形的,还饱含着水分的青竹。 

中午医务室的医生去吃饭,只有一位护士在,当然最近时节天气突变,伤风的人多到见怪不怪,手脚麻利地就给路明非打上点滴。直到护士要出门去收发室拿点药品,楚子航都没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在看自己。他注意力基本都集中在路明非身上了。 

快要到医务室的时候路明非就非常不对劲,如果最开始那脸色叫纸白,那现在真应该说是惨白,明显有抑制不住的恐惧。他不停想把自己左手扯回来,楚子航问他“害怕?”也不回应,最后小小的冒了句:“……我们就在走廊好不好?医务室很可怕。” 

楚子航:“……” 

他想了想,非常认真地看着路明非的眼睛,说:“如果是因为怕打针吃药的话,没关系,我陪着你。” 

他不太懂路明非之后露出的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总之,无论如何,路明非现在乖乖坐在医务室的钢架床上打着点滴,楚子航表示满意此结果,尽管路明非的表情应该已经超过了一个中学生能表现出的对医务室的恐惧。 

“冷?你在发抖。”楚子航帮他把被子拉高一些,路明非顺势往下面缩了缩,整个人蜷成一团。分明刚才还在教室里嫌热。 

至始至终他都低着头,刘海能掩住眼睛但是盖不住抿得死死的却依然在轻轻战栗的唇。楚子航心里有些沉,觉得路明非的过激反应好像并不是小孩子撒娇怕疼那样简单。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觉得路明非的身体比较重要。 

看了下手表,快一点了。“我去帮你给老师请假。” 

那一瞬间楚子航觉得路明非的眼睛里像是有烟花炸开,刹那就只剩下灰烬和死寂,本来应该满是透彻的黑的眼瞳一空,被不知名的欲言又止爬满覆盖。 

有些东西在脑海里沉淀出形状,但他暂时看不清,决定再等一段时间。路明非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拼命压抑住渴求和惶恐,楚子航捏捏他掌心,起身走了出去。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 

原来他……一直握着他的手。 

楚子航决定再去自己班请个假。 

二十分钟后等他走回医务室,护士正在里面吧新拿回来的药品按照顺序放进玻璃制药柜里,楚子航很有礼貌地敲门,语气谦和:“您好,我是今天中午那位陪同学来打点滴的,请问他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非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活没停:“今天中午……没有同学来打点滴啊,连看病的都没有。” 


>>> 

医务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点滴瓶里药液滴落的声音,在楚子航关上医务室的门出去后,抑制不住的不安迅速破土而出,如同藤蔓一般紧紧缠绕着路明非的心脏。若不是楚子航严肃的气场太强大拗不过,他是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怨气太多,阴气太重,靠近的时候心都像是要在冰水里过一遍。

“哒——”

有水滴打在了路明非的脑门上,他皱着眉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还在不停地在渗出水,带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路明非觉得有些奇怪了,医务室并不在顶楼,而学校的建筑质量还不至于差劲到天花板漏水。

话说楼上不是卫生间吧?路明非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慢慢撑着身体在床上坐了起来,被褥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沉,仔细摸了几把后发现有点湿润。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这床被子在他刚盖上的时候明明还很干燥舒服,虽然不至于有那什么肉麻的“阳光的味道”,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潮到渗水也是不可能的事。

窗外阴沉的天色被一道道闪电劈亮,雷声轰隆。路明非一瞬间以为窗边有人,猛地转过脸去看,只有电闪把楼边的梧桐影子印到了窗户上,淡灰色的窗帘被凛然的风撩开又拉回。

等他再把头转回来,却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墨绿的苔藓竟然在点滴架上疯了似地迅速生长着,一块一块以清晰可辨的速度爬上了点滴瓶,路明非立刻拔掉手上的针头,并踢开了点滴架。那颜色太像是带着黑气,路明非甚至出现了动画里才有的表示有毒的紫色烟雾这样的幻觉。

他勉强压住跳起来大叫的冲动,视线往下移时又是一惊,简直能听见全身汗毛都站起来在尖叫。原本干净的地板上多了一排泥脚印,而它们还在增多,一个接着一个,缓慢但平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朝路明非一步一步地走来。

路明非想往后退——他觉得自己快要换不过气来,空气里的水像是凝成了果冻,沉沉坠着不愿意让人呼吸,但是他背后就是墙,甫一靠近就凉得人发抖。

又是一声雷电炸开,路明非浑身一激灵。刚才居然光盯着一个个新出现的脚印发呆,却忘了那东西已经快靠近自己的床脚。他猛地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就想跑出去,右脚却被什么扯住,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

几根发黄的水草和女人的长发正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脚踝,湿漉漉的发丝还像花藤一般缓缓向上蠕动,四处试探的发梢像条虫子一样让人感到恶心。

他人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古潭,全身凉得彻底,来不及大叫或者大哭,慌乱中被他误打误撞摸到旁边药柜上的医疗剪刀,闭上眼就是胡乱剪了一气,紧张得连自己被伤到没有都不知道。幸好他动作不慢,在泥脚印长到他床边前摆脱了束缚,光着脚丫冲出了门外。

然而走廊对面的景象却让他脸色一白。

刚才分明还在下着大雨,可现在他面前,天色湛蓝,干净且澄澈,操场的塑胶地面被阳光晒得发烫,几乎要冒出烟来。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齐齐往一边偏去,远远看去便是一片生机
勃勃的翠色,宛如流动的青色湖水。

这是仕兰中学盛夏时节的景色。

而现在早已入秋。

来不及考虑更多,医务室那边就传来了“嘭”的一声巨响,路明非不敢多待,更不敢直接跑到室外去,下意识地脚步就转向往自己最熟悉的教室。至少在那里有人的时候,很少有东西来缠他。

这路上路明非一个人都没有碰见,虽说上课时间段见不到学生和老师很正常,但应该会有一两个清洁工在走廊打扫才对。更令他不安的是,他在走廊上看到的窗外景色竟然又变成阴沉的雨天了,仿佛他刚才在大门口所见到的晴朗都是假象。

走廊上没有开灯,愈发昏暗的天色使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天花板、墙壁、地板都开始渗出带腥味的水,他光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有好几次都险些滑倒,手背上的针口还隐隐作痛,两颗细小的血珠已经凝固在针口附近,像是什么标记。

路明非班的教室在走廊尽头,此刻却像是永远都到不了一般地长。他本来就发着烧,脑子滚烫,现在跑了这么远更是身心俱疲,感觉随时都可以摊在地上一睡了之。虽然在这个角度教室那边看起来也是几分昏暗,但路明非心里对它根深蒂固的好感让自己相信只要打开门走进去,那东西一定会因为人群的气息而被逼逃走。他现在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了,缺氧的大脑拒绝思考其它可能。

待他终于拖着带病的身体跑到后门前时,已经累得整个人都倚靠在门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力拧开门把手。

然而教室里面没有哪怕一个人。没开灯,里面漆黑不知道会不会藏着什么。

他惊慌地朝拐角处的另外一个教室看去,那个教室的窗户透出一片幽暗,如果不是在装神弄鬼那就是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人间蒸发似的,没了踪影。

路明非张嘴想要喊点什么,然而湿重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口腔,他捂住嘴,但是没用——

冰冷刺骨的潭水拼命灌进他的眼睛、耳朵、鼻腔、肺部……窒息感快要把他淹没了。路明非下死命挣扎,但是敌人充斥在他四周,而他自己、此刻,连屏住呼吸都做不到。

“无论是谁都好……”

救救我。

路明非快要站不住,脑海里混乱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小时候捡到的一颗弹珠,或者是昨天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是麦穗或者飞燕草——

猛然一道闪电有一瞬间照亮了教室,空荡荡的,为路明非争取到了片刻清醒,然而他此时也许并不喜欢这样。闪电映出窗户上一股雨水越流越多,逐渐变宽,就像要扭泥人一样分出了四肢,然后是躯体,然后是头。

它转了转脖子,然后伸出一只手从外面打开了窗户,有细小的雨点飘到教室里,这本来是他在雨天发呆最喜欢干的事,但现在路明非只感觉自己的脖子被湿润滑腻的藤蔓死死勒住,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和沉重的窒息感接踵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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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航最终还是凭借自己良好的形象和礼貌的态度让护士给他让开了身,里面的小隔间里床铺规整,四壁雪白灯光坦然,完全看不到中午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的心彻彻底底砸倒了地上。 

明明只是个认识了二十四小时都不到的人。但是一想到那双眼睛看着他时的战栗和求助,湿润犹如骤雨倾盆,置身事外这样的想法就被完全赶出脑海。 

他走过去摸了摸被子里,冰凉。 

四周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窗帘是收起来挽了结的,外面雨意正浓,天色犹如夕昏。 

他绕到床的另一边,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针管还剩大半的点滴瓶,针头还带着点血迹。楚子航蹲身把它们捡起来,眉头紧锁。 

能找到这些说明今天中午的确是在这里打点滴,但护士为什么会不记得他们了?路明非人呢,点滴都没有打完人去了哪里?楚子航的最担心的居然是路明非那烧到39度的脑袋。 

他站起身来,想起医务室最后面还有一个很小的卫生间没有查看。也许只是去上厕所了,护士也有可能是换班了之后被他认错。虽然知道自己记忆力很鲜少有误,他心里还是这样想着。 

卫生间的门是木质合页型的,推开的时候有细小刺耳的摩擦声。里面一股水霉味,还有浓的化不开的鱼腥臭。 

那是什么?楚子航握紧了门把。 

地上全是发青发褐的积水,洗手台上一片苍黑色青苔,空气湿的像是凝固成了一大团水分子缔结物,沉重又陌生。 

——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该意识到异常了。楚子航从不相信预感这种东西,他只会计算、推导出结论,然而此时想到昨天路明非对着空无一物的街道说“在等人”时的表情,已经今天中午过于惊慌的情绪,都让他下意识排列出了各种不详的可能。 

卫生间没有窗,唯一橘黄色的白炽灯安静地洒下浑浊的光线,不知哪里传来秋虫零星的鸣动。

楚子航走进去,踩上积水的一瞬间那粘滑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将眉皱得更深。路明非不在这里。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他回身要出去。 

但是背后那种莫名其妙的视线感让他转过身——空的,当然是空的,连结网的蜘蛛都没有一只。 

脚下像是有什么在触摸他的裤脚,缓缓地,柔柔地。 

楚子航低下头去—— 

一团不知何时飘过来的水藻,绿色,姿态悠闲。 

他抬头,看见镜子里面目开始不耐烦的自己,整个房间在反射中显得更昏暗,照得他背后的影子像一个缓缓走过来的人。 

不,那不是影子。楚子航分明感觉到背后的温度陡然下降。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拍上他肩头。 

他毫不犹豫地抓住它,猛地拽向自己胸口,右手握住对方肩的位置来了一个过肩摔。但他面前什么都没有,除了水藻因为自己脚部挪动而被荡除了一米开外。 

手中冰凉的触感还在,那只手僵硬且滑腻,腰背上承受的撞击力不是幻觉,落水声和麻袋中重物匝地的声音也不是幻觉。但是面前空无一人。 

楚子航深吸一口气,路明非……现在很危险。 

心跳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间加大了频率和幅度。 

他撞开门冲了出去—— 

全是水,地上的积水墙上的水渍天花板上的水痕……奇怪的淤泥像是脚印蔓延到床边,白色的被子被掀在一旁皱着,有湿漉漉的手印清晰到令人心惊。点滴瓶好好待在点滴架上,但两者都覆满了浓绿色的苔衣。 

没有人。护士、医生,或是他在找的。 

门大开着,外面暴雨如注,本该是一地的梧桐叶全然不见,树上一片纯粹的绿意,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夏日。在这个深秋时节。 

窗外刚好劈过一道闪电,不知道为何楚子航突然知道自下一步该去哪里,就在同时他心里骤然一窒,像是有条松着很久的绳子猛得收紧,要把心勒成两半。他沿着走廊往路明非的教室跑去,速度快得如同本能释放。 

那个人一定在那里、正害怕着、仿佛窒息、表情痛苦又绝望地等待死亡—— 

他甚至连开门的耐心都不剩了,直接撞开,不管不顾扑到弯腰半跪在教室里的那个人,把他扯到怀里。 

——或者拯救。 

路明非整个人都在无意识痉挛,脸色青灰,外面沉黯的天色和闪电交错出现也照不出更正常的模样。他从头湿到脚,头发和衣服贴着身所以看起来格外羸弱。楚子航怀中此刻一片滚烫,他抱起人就往医务室冲。 

回到刚才的卫生间,关上门、再打开。光线清澈明亮,护士从药柜前转身,看见楚子航,稍微愣了一下。 

“还真的有人啊……” 

楚子航没有理她,只是收紧了双臂,“没事了”,他说,语气低缓像是哄小孩入睡。“没事了。” 

有股温热从他胸口化开,带着些许的苦和更多的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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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喉咙里像是有块通红的炭烧着,路明非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天花板完全不认识,他微微转过脑袋,发现床边的身影有些熟悉。

楚子航。

路明非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全无印象,依稀记得在自己意识模糊时有个人在窒息冰冷的深潭里抱住了他,往水面游去——那人的怀抱结实温暖,心跳有力坚定,所以他最后彻底昏过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紧绷的精神突然放松了下来。

头还在阵痛,不过和昨天相比实在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他把视线从楚子航那张好看的脸上移开,想着师兄看起来挺瘦其实也蛮有料的,至少胸肌不错,一边扫视了整个房间。

“是我家。”楚子航似是看出了路明非的心思,开口道,“不知道你住哪儿,所以把你带回来了。”说着递过来一杯水。

接过水杯感觉温度倒还挺合适,狠灌了一大口,才想起来要说“谢谢学长”。不经意见看到旁边书桌上日历,发现原来已经是一天过去了。

“不用谢。”

“学长家的客房……很好看。”不喜欢和人说太多,但是楚子航才救了自己一次,气氛太尴尬了更不好,没有话题的路明非只好勉强找了个由头,虽然这话其实也不见得多违心。

“这是我的房间。”

路明非一口水在嘴里,不知道是咽下去咳死自己好,还是喷出来然后被面无表情的学长拖出去杖毙的好。

楚子航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平板语气:“你昨晚睡得很不安慰,发烧说胡话还梦游,让你一个人睡太危险。”

所以言下之意是他不仅鸠占鹊巢,而且还达成了和广大妇女同胞梦中情人同床共枕的伟大成就吗。路明非觉得自己腮帮子一直鼓着,有点酸痛。

楚子航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昨天……那个是?”

路明非一愣,果然这个人也看见了那东西,大概是沾染上了气息才看得见的。他有点犹豫,根据以往的经验,把鬼怪一谈拿出来讲想必会被认为只是在随口说一个破理由搪塞过去,然后被厌恶和渐渐远离。

但是要他对着楚子航那双淡漠的眼睛撒谎,却更加像不可能的事。

想了一会,他最终开口。

“一只水鬼啦……”语气有些忐忑,一边说着一边就从床上坐起身来。路明非不知道自己刚才借了多少只熊胆才说出了这句话。没有吐露秘密时的如释重负感,他小心翼翼探了一下对方目光,楚子航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睛中多了些许惊讶,却没有像以前那些人一样皱起眉头,更没有预料中的嫌恶和反感。

他突然有了勇气继续说下去。管他呢,死刑犯死前也会被特许吃顿好的。

“那种东西我从小看到大,倒不是很恐怖啦,就是烦。当然小时候被缠着还是会觉得吓人,昨天那种也遇到过几次,算比较凶恶的,幸好每次都走狗屎运。不过昨天那结界还挺诡异的,第一次见,也没以前那些友好。幸好那只水鬼很讨厌……呃,不太喜欢你身上的气息,不然真的要翘辫子了。”他抓抓头发,道了声谢。

楚子航怔了几秒,其实他心里已经有底,但当他听到路明非亲口承认的时候反而产生了些复杂的情绪。踌躇半响,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边角已经泛黄的照片递到路明非面前,指了指照片里的男人:“你见过这个……鬼吗?”

照片里的男人蹲在了一个小男孩旁边,把宽厚的手掌搭在男孩的肩上,不同于男孩的面无表情,年轻男人对着镜头笑得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看上去吊儿郎当却又格外亲切。

“没有。”路明非再三回忆后摇了摇头,“他是?”

“我爸爸,一次校园袭击事件的牺牲者。”楚子航说出最后那个词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的命。”楚子航垂下眼睫毛,“他要救人就要有这样的准备,我也该有,虽然那时小,不懂事也想不通,但是现在知道了也是一样。”

一室沉寂。

路明非没想到楚子航会对他说这种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没反应过来,等他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喉咙像是被某些东西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了——他隐约看见了楚子航藏在眼底的那股愧疚和悲伤,强烈得几乎把他淹没。

过了许久,楚子航才再次开口,主动把话题引开:“你一天没回家了,父母那边没问题?”

“没问题,反正我都没见过他们。”路明非笑了笑,“懂事不久当我意识到这双眼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时,我还偷偷高兴过,多好啊,爹妈死了我也可以看到他们诶,别人羡慕不来的,他们讨厌我肯定是因为嫉妒。结果等我去扫墓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群唧唧歪歪的老鬼而已。

“他们大概也不喜欢我这个倒霉儿子吧。大家都说是我克死了父母,所以他们不愿意出来见我。仔细想想也挺对,谁会想见到害死自己的家伙呢?也只有小时候的我才会那么蠢,不吃不喝地在墓地等了一天,下雨了也不敢走,怕错过他们出来溜达的时间。

“有时我真想戳瞎自己,但又怕痛。”路明非在自己眼睛附近比划了两下。能看得见所有鬼怪,却始终看不到自己父母的鬼魂,甚至遭受鬼怪们带来的困扰,这样的眼睛他还真不想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所有的东西都说了出来,也许是楚子航刚才单刀直入的坦诚感染了自己,也许是因为他难得的相信,也许是因为他刚救过自己……也许都有。路明非不打算去细究,这种东西没有标准答案,更谈不上对错。

实际上路明非并不是什么话多的人,毕竟从小到大都很少有人愿意与他讲话,或是愿意听他讲话,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在心里自言自语,但现在楚子航无疑是最棒的聆听者。他让路明非打开了话匣子,把路明非尘封在心里某个角落的话语都一点一点地放到了阳光下,这些话如同沾了灰尘的玻璃碎片,映照出路明非的过去。暖色的光线下尘埃四散。

“家里没有其他人?”待他讲完,楚子航问。

“没关系……他们不会在意这个。”路明非说这句话时用的是一副开玩笑的口吻,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句实话,有点让人心寒的实话。

他们啊,巴不得我消失咧。

厚重的窗帘被风撩起,落入房间一大片暮光让路明非看见了楚子航眼里的不平静,他感觉楚子航像是在看一个被欺负的正哭着鼻子的蔫小孩,但也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同病相怜。房里清晰地回荡着挂钟秒针“滴答滴答”的转动声,在楚子航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倒影的路明非却产生了一种时间已经凝滞的错觉。

回过神时,意识到天色已经不早的路明非不太好意思继续打扰。正准备下床时又傻乎乎愣在了原地。刚才坐在床上还不觉得,现在一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这套校服好像比原来的还要宽松啊,他侧过脸把鼻子往袖上一凑,立即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皂味。

“你的校服洗了还没干,这件是我的。”楚子航说完就从床边拿出一个鞋盒,“别人送的,我穿着小,你看看合不合适。”

路明非这才想起自己是光着脚逃出医务室的,挠挠头连忙又道了声谢,笑得颇为不好意思,最后才接过鞋盒。里面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貌似还是名牌货。

他不是没穿过别人的衣物,但通常都是路鸣泽不喜欢的或是旧得可以的,虽然两者都很宽松但是感觉上……完全不同。

“大概是师兄的衣服也自带气场。”路明非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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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两个人聊了很久,楚子航印象里天色不错,带着雨过后的独特的清澈感,窗外的香樟色调都亮了几分。 

路明非没有早先那种孤僻不近人情的模样,和亲近起来的人相处时显得活泼很多,会笑还会说白烂话,眼睛里多了很多温暖的东西,无意识撒起娇时看起来和一般的中学生没多少差别。只是偶尔不看人的时候眼底又满是茫然。 

大概一个人……很辛苦。 

楚子航一直觉得自己握住的内疚和仇恨很沉重,但是听到路明非低头讲自己的秘密时语气平稳压抑,心里前所未有的涩渗开。 

“没关系……他们不会在意这个。”路明非这样说的时候很平静,很放松,甚至嘴角还有一点笑意。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到这么大,带着别人不知道也不会理解的秘密,害怕被发现所以从被动变得主动孤立自我,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还是会害怕独自一人。想到自己昨天做的事情,即使全是为了对方好,楚子航也一阵后怕甚至是自责,生命中经过一次失去的人往往更容易为自己的作为内疚。 

路明非到不觉得什么,一个劲地向他致谢,目光诚恳,看得楚子航心底都泛起不自在。 

问到最后他突然问起:“今天几号?” 

路明非一愣,有点诧异还是自然地回答了:“十月二十四。” 

“下周末是你去郊外的时间。” 

楚子航被对方那双深得要命的眼睛瞪着,毫无退缩:“我可以陪你去,但是周末下午毕业班要补课,所以只能上午。” 

路明非还瞪着他,嘴巴微张。 

“墓园里那些东西应该很多吧。”不想直接说那个字,也不想直接问路明非怕不怕,楚子航内心都不清楚自己是处于何种意图提出这个提议的,不过这大概很不重要。 

路明非眼睛闪了闪,突然就低下头。 

“……好,好啊。”声音又变成第一次那样轻,像是风底越飘越远的花。但是楚子航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去郊外扫墓那天天气不错,预报里说将是接连几个晴天。两个人先买了两束白色的文心兰和萱草,路明非捧着花上车时耳根微微泛红。周末去郊区的人不少,两个人站着,靠得很近,楚子航看路明非头顶的发旋的方向和一般人是反着的,看着看着突然很想问他:“鞋尖还好看么?”最后还是作罢。 

到处都是法国梧桐和杜仲的落叶飞着或者铺在地上,墓园里有松柏作间隔,路明非带着楚子航,脚步有些微不自然,但是背比平时挺得要直。最后在一大丛十字架中唯一长方形石碑前停了下来,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笑容干净温柔,男子俊逸儒雅女子婉约恬静,倒是看不出……是路明非的父母。 

路明非把花放在碑前,也不说话,低头站了片刻就回头看楚子航,有一搭没一搭地笑起来。那笑容也不是说什么故作坚强,很普通,带点促狭和信赖,完全是少年心性。 

“师兄你不要那么严肃啦,其实我也不是很伤心,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我才点点大,连悲伤都不会的一团肉而已,”他伸出食指去触了触照片中的笑脸,睫毛垂下来模样温顺,“这张其实是我满月的照片,大概在这个位置,嗯,我就坐在这里的。” 

“他们很高兴。”楚子航说,他不太会安慰人。实际上是根本一窍不通。 

“我也觉得……希望他们看见现在的我不会很生气。” 

“不会。”他去抓路明非的肩膀,把人揽到自己身边,像是对墓碑那一头的人承诺。风吹过来,有枫叶落到两个人的头上,墓草微颤。 

“可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们。”路明非声音低下去,“一次都没有。我一点都不像他们,他们肯定很讨厌我。” 

不远处像是有人偷偷带了香烛过来烧,细细的烟随风飘荡,扰乱了这边花朵的香气。楚子航觉得那群人的窃窃私语很是刺耳,但是路明非一点反应也无。 

他无意识反复摩挲那对人的笑脸,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很讨厌吗?……很讨人厌吧。” 

“你看连我爸爸妈妈都不想见我,所以我为什么要抱怨叔叔婶婶不喜欢我呢,我没有资格让别人喜欢我。能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高兴到觉得这肯定不是真的,一定是像那种老土的校园小说对不对?和朋友打赌去攻略学校里面最讨人嫌的家伙……对不起我也不是很萌很傲娇的妹子,但是师兄你成功了不用继续了我很好不会难过的只是拿到赌资了能不能请我吃个饭……我不会缠着你的所以你不想的话也没关系。 

“对不起我真狡猾。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师兄大概也看烦了吧?没关系还是很感谢你今天能陪我来……从来都没有人陪过我。这两天真的很开心。” 

楚子航第一句话就不想听下去了,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制止对方——该死,他从来不认为聊天时的口才是社交礼仪,但是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再去补习一下。“我从来没那样想过,你也不许这样想。”他扳过路明非的脸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我也没那么多无聊的朋友可以打无聊的赌,我想和你做朋友是因为你,这和你叫不叫路明非没有关系。” 

路明非眼睛有点充血,感冒仿佛还没好彻底,风一吹就带出了鼻音:“但是太奇怪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喜欢你,所以想做你朋友,你们平时不是这样的吗?”楚子航去摸摸他耳朵,很冷,被他揉过之后迅速地红了起来,好像还冒起了热气,他才满意地收回手。 

路明非意义不明地瞪了他一眼,看起来婉转有余煞气不足:“我怎么知道,师兄你知道我没有朋友的。” 

“现在有一个了。”楚子航又拍拍他肩。 

“……” 

他似乎有些明白其实路明非只是怕,怕别人的善意背后是更冷酷的东西——面对了太久的漠视和嘲笑,反而不懂如何去接受,接受同时也在担心会失去。“你没有安全感是因为以前没有人给你,我也是,父亲走后我害怕和人接近,怕他会伤害我,或者因为我的缘故被伤害。那一年别人看我的眼光都是恐惧或者怜悯的,我不喜欢,所以之后他们看我的眼神变成了赞许和鼓励,但是没有人拿朋友的眼光看我。” 

他想起母亲小时候安慰自己的动作,没有丝毫纠结地双手捧住路明非的脸,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所以不要难过了……我和你都是一样的,我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 

路明非尴尬地扭过头:“谁、谁敢和你一样啊!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我可不敢说。” 

楚子航本来应该笑的,事实上他确实微笑了一下,很短,因为他从侧面看见路明非的睫毛沾上了细小的水滴,因为眼底有薄薄的雾气聚集起来。 

他伸出左手,毫不迟疑地,温和地覆盖上路明非的眼睛,他只是本能这么做了。 

有温热的液体流到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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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站旁的女贞枝叶繁茂,路明非习惯性地垂下头去看地面上一点一点的光斑和自己的白色运动鞋,头顶上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掩盖住了他比平常都要强烈的心跳声。他偶尔会用余光去打量身旁那个面无表情的男生,然后又迅速收回视线。

刚才听了楚子航一番话,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但路明非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别人的冷言冷语,习惯了独自去面对世界对他的嘲笑。所以那份他从未拥有过的,突如其来的温柔和友情,实在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至不远处传来公交车那富有规律的马达声,楚子航才反应过来招呼路明非一起上车,谁知道路明非还是神色茫然地盯着地面,楚子航只好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上车。

在感受到手腕那有些灼热的温度时,刚才还在发呆的主儿才蓦地回过神来。

两个银色硬币落到钱箱里生出令人愉悦的清脆响声,路明非被拉着到了后排的座位,这一小段路上他注视着楚子航的后脑勺,在这种距离下他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的发尾或向外或向里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他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但是手腕上的温度却清晰而真实。

路明非选了个右排靠窗的位置,楚子航则坐到了他的旁边。在对方松手之后,路明非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像个摆脱了窘境的孩子。

“要坐到第十九个站。”楚子航略微抬起头,看了两眼线路牌。

“你要坐到终点站?”

“要补课,就直接回学校好了。你哪个站下车?”

“那我也去学校……”他还不太想回叔叔家,比起婶婶大呼小叫的训斥和冷不丁送来的白眼,楚子航虽说是面无表情,但态度上着实要好太多。何况也只有在学校他才能补补眠。

有了个话头,两人也就一言一语地聊起来了。后来变成了大多数时候是路明非在说,楚子航负责聆听和不时回应。路明非从学校门口那棵梧桐树上的小树妖,食堂里那只可恶的饿鬼,讲到了教学楼天台上的一只终日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的老酒鬼。讲到气愤处会瘪嘴瞪眼,讲到好笑的地方也会笑得肩膀乱颤。

让他庆幸感激的是,楚子航的眼睛里并没有出现一丁点儿不耐烦的情绪。

这画面笔触青涩却又无比美好。正午暖色的光透过铺满灰尘的车窗,清晰地勾勒出男孩们年轻的脸庞。车在延伸到远处的路上颠簸地行驶着,车轮带起的热风卷起一小阵尘埃,远方天空的苍色和松柏树林大片大片的青绿色似是水彩般融在了一起。

不经意间路程几乎过了一半,上车的人也多了几个。路明非讲得有些困了,今天睡得比平时都要少,放松下来的他倦意是越来越重。楚子航听这家伙突然没了声,侧过脸一看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脑袋随着车的起伏而微微摆动,像是频频在应和校长发言的好学生。

司机在郊区开车总是带着点狂野,忽然没来由一个急刹,路明非的头就“咚——”的一声直接撞上了车窗,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睡意顿时散了大半。

楚子航竟然伸出手来帮他揉脑袋,手法不轻不重。被当做小孩子一样对待让路明非觉得有点难为情,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瞟,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暖意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有点儿傻气。

“困的话继续睡吧。”楚子航这么说着,然后示意路明非可以靠着他的肩膀睡。

大概也知道楚子航并没有想那么多,路明非踌躇了一下,还是把脑袋倚靠在楚子航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他从未幻想过自己也能这样,像那些同学,那些普通的同龄人一样把头靠在伙伴身上呼呼大睡,那些故事离自己太远,像是隔了一个银幕。而现在的他找到了这样一双肩膀,却又睡意全无——阳光太暖太热烈,快要把他的耳多烤红了。

他清晰地听到楚子航那有力的心跳,宛如远古部落里传过来的雄浑鼓声。

在这漫长的钟声里时间仿佛再次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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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航坐在自己位置上写套题的时候路明非就在教室的最后偷偷打瞌睡,因为周末补课差不多等同于自习,所以老师也不怎么管,只要教室里够安静人数不少就没问题。 

翻页的间隙他从窗玻璃看到路明非睡得正酣,因为反射和阳光的效果整个场景看起来有种模糊的温柔。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他嘴角些微勾起,然后重新低下头对付那些完形填空。 

今天刚好轮到楚子航值日,所以等他擦完黑板整理好讲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去洗了手,抽了张纸巾把手仔细擦干净,然后走到后面去叫醒路明非。不是第一次看见对方将醒未醒的模样了,但是睁不开的眼睛和瘪下去的嘴角意外地富有娱乐效果。 

被叫醒的人也没说什么,被楚子航抓着手腕就乖乖跟着走出教室。楚子航想大概第一次在生病,精神不好,脾气才那么大,突然就有一种在照顾弟弟的感觉。 

父亲自从离开部队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和母亲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那时他才上一年级,每天沉默地看着母亲单方面发脾气,美丽的脸上全是失望和疲惫,而父亲只是微笑,沉默,然后蹲在楼道口抽烟。之后两人终于离婚,母亲有了新男友,房车几套资产惊人,而父亲每月来看望他一次,除了微笑和寒暄再无别的交流。 

所以他……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自那件事之后更是。 

第一次这么在意一个非家人的存在,想保护他,因为他看起来就像自己小时候孤单无依,除了自己的脊背就没有别的支撑。 

他侧头看路明非刚才偷偷打了个呵欠,心里像是下起一场雨。 

一串渐近的碰撞声打断了楚子航难得的走神和抒情,他下意识将人拉紧,反身去看声源。一只篮球划着极高的弧线从南边跳到两人背后,再次弹跳越过头顶砸到两人面前,却就此停住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个高水跳台一般义无反顾的东西和它没有半分关系。 

梧桐叶在风里互相摩擦的声音陡然增大。 

路明非突然抓住心口蹲了下去,手腕被楚子航握地更紧。“怎么了?” 

“有……很厉害的东西……”脸色骤然泛白,浑身再次不由自主地战栗。楚子航弯下腰搂住他肩膀,瞥了那颗极度违反力学的篮球一眼。 

然后他听到一声枪响,如此熟悉,在心里临摹了无数次的声音,穿过时间构成的迷障追着他的执念而来,穿过一切悔恨和不安和梦魇—— 



学校小学部每年夏季学期要结束的时候都会举办一次家长见面会,类似于家长会,不过是在期末考试之前,三年级那次母亲因为要和男友去挑选婚纱所以对他说抱歉,然后给男人挂了个电话。等男人搓着手尴尬地对他微笑时,校门口的停车位已经满了,他背后是无数西装革履,而他面前这个男人依然是黑背心休闲外套和牛仔裤,撑着的伞有两根骨架折了。 

他叫了男人一声“爸”,转身就往学校走。男人笑着跟上来。 

男人在后面问他学校午饭能不能吃饱,数学老师英语老师上课好不好,班上有没有漂亮的女孩子,他简短地回答着,不去管后面那个人带点讨好的表情。男人偷偷把自己的伞挡在他的伞上,而他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雨像是越来越大了,裤腿上满是水渍,沾了点泥浆。 

他不喜欢男人这样卑微的模样,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男人以前是缉毒特警,很拉风的职业和人,每年回家时间不多而且极其低调,但是他回来的时候母亲耗在厨房的时间比平常多两三倍,男人把他架在脖子上开飞机,而母亲在旁边拿着铲子一边笑一边大呼小叫。 

后来男人背了重大处分,离开警队,彼时他不懂事,只听到两人最初吵架的时候男人对母亲说过“是上面捅了篓子没人背……我点背没办法”,他听不懂,只知道母亲气疯了冷笑,然后又掉眼泪。 

“你这样子谁敢要你……谁敢?就算出去了难保不被人惦记着命,我无所谓子航怎么办?他还这么小他什么都不懂。” 

男人沉默。 

两个人以为楚子航都睡了,压着嗓音听起来苍凉且凄惶,楚子航那个时候理解不了这样的感情,只是觉得胸口点了一把火,把什么都烧干净,却还烫着,烫得人又干又渴。 

男人在屋外抽了一夜的烟,母亲在卧室哭了一晚上,而他站在漆黑一片的客厅角落里,数了很久的猎户座的星星,然后悄悄回到卧室关上门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他也不该怨恨男人,毕竟之后母亲的新男友——后来成了新老公——家世确实优秀太多,对自己也视如己出,但是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男人饱含愧疚和歉意的目光,越慈爱越让人想逃避。

直到不用逃避。 

在听到枪响之前,他近十年的生命里对生死的感念都只停留在恐惧上。那个疯子从大衣里掏出枪对着最近的一个小孩开了一枪,艳红的鲜血和黄白的脑浆仿佛落入热油中的一朵水花,人群炸开世界崩裂。 

然后又是一声,再一声。在夏季没心没肺的大雨里像是年轻的死神撞错了钟。 

声音很大,大得像是在耳边炸开的,耳朵里除了轰鸣还是只有轰鸣,无数咆哮、哭泣、尖叫和碰撞声。雨落如冰雹,砸得人生疼。他眼前的所有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干,变得那么扭曲那么拥挤,而男人猛地推了他一把吼道:“跑!跑出去!” 

他一个趔趄,条件反射就往校门口跑。三年级的小孩子在一堆神智慌乱的大人中几乎碰不到障碍,他运动神经很好,二年级的时候参加学校障碍跑比赛得了冠军,那天母亲也是没时间,是男人从观众席跳下来把冲过重点线的他扛在肩头围着奖台跑了三圈。那是久违了的得意忘形的男人,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没上小学的小孩子,旁边还会有母亲骂着“小心点别把子航摔到了”。 

但是时间怎么能让人如愿。 

然后是负责案件的警察把他带到学校认领,因为母亲和叔叔去法国度蜜月去了,唯一能证明男人的存在的只有他一个人。篮球场北边第二根电线杆下,脸被白方巾盖着,但几处关节都被子弹敲变形,完全看不出本来的身材是否高大精健,让他想起那天一地被踩烂了所有骨架的伞,带着污泥带着血,早已看不出原本鲜亮颜色。 

因为听到说身上没有搜到有关身份证明,他主动要求辨认死者的脸,但是警察告诉他因为雨水太大,尸体面目浮肿太厉害,基本也无法辨认了,于是他提供了自己的DNA。 

再后来就是在电视里看到的消息,说是该名袭击人员患有重度卡普格拉妄想综合症,以为自己在该校任游泳课教师的恋人被校方故意用另一个同样外貌的人替换掉,目的是为了破坏两人的恋情,于是筹划半年,在黑市购得真枪和子弹,趁着家长开放日潜入学校肆意报复。警察是在体育馆的室内泳池里找到的犯人,确认是溺毙,但是身上也有多处重伤。 

男人最后被列为受害者名单,没有遗产所以也不需要继承什么,只是派人来家里通知了一下他。他把人送出门听到年轻一点儿的问长官“明明这家的这位是为了制服歹徒才……为什么不写进卷宗?都当做普通受害者处理了。” 

年长的那个给了他一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风声说是上头有人下的指示……当心点。” 

男人的最后一点,终于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他看着两个警察正好帽子走进电梯,背影被自动门吞没。 



楚子航醒来时头还有点晕,但是不沉,应该没被撞击过。路明非正躺在他身边还没醒,抓着他一条胳膊权当是枕头,楚子航就没坐起来,只扫了一眼熟悉的天花板。红木和高吊灯,老式仿德窗棂从记忆里和真实重叠。 

小学园区的体育馆游泳池。 

明明是很清澈的池水,却仿佛有股熟透腐烂的味道,他垂下眼,刚好看见路明非揪住心口弓起身体,神色极度不安,像是在做噩梦。没有多想他就把人摇醒了,扶着还迷糊的路明非站起来查看四周。游泳池和室内球场隔着一道门,要出去就必须经过它,楚子航看了眼左边,门虚掩着,能看见外面通透的白光和隐约一些器材的暗色影子。 

路明非也渐渐理清楚了目前的处境,一声不吭任楚子航拉着往外走。体育馆里安静地连回声都没有,脚步也好,合页转动也好,本应发出的声响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吞噬了似的,全部消失。 

路明非手心汗太多,楚子航怕滑所以改抓手腕。刚要跨过门路明非就往拽了一下,力道不大但是让楚子航停住看他。 

“师兄……那些是什么?”他指着跳马和旁边的高低杠,语气里有压抑不了的惶惑。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跳马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它慢慢升高,慢慢移动,最后从跳马顶端滑了下来。那是一条手臂粗细的蛇。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跳马的形状逐渐被扭曲,接着是旁边的高低杠,再旁边的羽毛球网和篮球架……无数弯曲前行的生物散开到地上,密密麻麻爬行着,像是红黑的岩浆从火山口流淌下来一层层铺满整片土地。 

条件反射般楚子航迅速关上了门。在这之前他已经把门边上的一只网球拍拿在了手里。他学过两年剑道,被老师盛赞为天才级别的苗子,当然在楚子航看来这个在少年宫就职的老师的话也无足轻重,他只是为了母亲一句“你周阿姨家的宝贝报了跆拳道班”而已。 

他和路明非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就听到背后有个沙哑瘆人的嗓音低低笑了起来,音调越拔越高,直至放声大笑。这声音很熟悉,楚子航知道。他曾在网上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雨天某位家长留下的视频,她本来是要拍自己儿子的表现的,结果留下了杀戮的唯一见证。因为DV的损坏那段视频只有三十几秒,但楚子航听了八年。 

仪器本身的刺啦声、嚎哭、奔跑和碰撞的声音、大雨如雷鸣、孩子凄厉的尖叫、爆破般逐渐逼近的枪响。在那中间,是低沉的几乎疯狂的大笑,歇斯底里如同要把血肉都笑成灰烬。 

“找到啦。”那个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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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场雪崩,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兜头将路明非埋在了恐惧里,他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东西的怨气比自己见过的所有的都来得要重,要凄厉,所以他不大敢回头。与此同时楚子航握路明非手腕的力度是越来越大,使得他腕骨隐隐作痛。他别过头去轻轻说了声“痛”,对方才停止加力。

他略微侧过脸去看楚子航,后者死死地盯着游泳池里的那个东西,眼睛有些充血,唇抿得紧紧的。这样的楚子航他从未见到过,哪怕是那天下午听楚子航谈起逝去的父亲时也没有。即使现在的他目光里也有悔恨和悲伤的意味,但那双黑色眸子里分明还透出了一股子狠劲,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似的。

就要蔓成弥天大火。

蓦地,路明非感觉自己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他战战赫赫地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楚子航就毫不犹豫地握着网球拍跳进了游泳池里,水花四溅。

楚子航把球拍用力地朝水里劈了过去,除了水什么都没有打中,激起几滩水花后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滴星星点点地落在了头发和睫毛上,他又是朝水里连续挥砍了几下,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深红色的液体渐渐在水里散开。

这时水面下又有了动静,路明非连忙冲楚子航大喊了一句“小心”,但来不及了。

那个东西已经游到了楚子航的身后,并猛地窜出了水面,用布满伤疤的手臂勒住了楚子航的脖子。歇斯底里的笑声一声又一声,像是高速运转的磨砂轮的尖叫,刺耳的回声反复激荡,又仿佛一把老旧的二胡被快速地拉动着。


路明非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一刻他看清楚了浮在水里癫狂笑着的男人的脸,并不是多么丑陋的一张脸,只是被水泡得有些浮肿,但是那疯狂的笑意和眉目间的戾气,如同闪着寒光的刀刃一样能狠狠地刺入人的心脏。

他知道楚子航为何会有这么大反应了。

在知道楚子航和八年前的校园袭击案有关后,路明非曾经上网搜索过这个案件。资料里只有一张犯人的照片,犯人的脸很普通,当时并没有给路明非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只记得他被狐疑和恐惧扭曲的爱情和恨。现在眼前这只厉鬼的脸,终于渐渐和他脑海中那张有些许模糊的脸重合在一起。

“跑!”楚子航声音嘶哑。他仍然在那个疯子的臂膀里挣扎着,目光却直直扎到路明非身上。

他呆愣地看着楚子航的眼睛。一开始他还以为楚子航是因为一腔的恨意才跳进水里和那只厉鬼拼命,但现在,他在楚子航的目光中看不出那所谓的盲目的仇恨,反而是带了点鼓励意味。恍然间他才明白楚子航那种看似冲动的行为是在为自己创造一个最佳的逃跑机会。

鼻间一酸,他垂在一侧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紧握起来,青筋暴起。

“你还真是那个混蛋的儿子。”那疯子在楚子航颈脖上加重了力道。

“爷俩都一样蠢。”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深紫色的眼袋愈发明显,“你们谁都跑不了啦……”

没等他说完下文,就听见“扑通”一声。路明非不但没有逃跑,还跳进了水里。那个疯子笑得更欢了,他清楚地嗅到了路明非身上那浓郁香甜的气息,他渴望已久的东西,那里满是力量和可能——如果不是上次那只莽撞的水鬼,也许他还发现不了这两个家伙。

路明非确实是个胆小的人,以前遇到比较凶的鬼都是二话不说,掉头就跑。但现在楚子航让他跑,他反而不想一个人逃跑了。听上去还真是有点热血,又有点犯贱。

在那个疯子分神的一瞬间,楚子航用手肘撞开了他并举起了网球拍敲打那颗臃肿的脑袋。那东西被打了好几下后竟没有沉下去去,反而用力把球拍往自己这边拽。楚子航毫不迟疑地反扭、横砍,他用力之大,随着“喀拉”一声低响球拍竟被生生折断。

路明非暗想再糟糕不过,连下唯一的武器都坏掉了,那楚子航又怎么可能安然地从那只厉鬼挣脱出来。他焦虑地想冲楚子航的方向游去,无奈这水似是沾染了怨气,顺着那疯子的心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把他困在了池边。


但楚子航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他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臂,回身一个肘击,再度摆出了起势。球拍的断口算是锋利,现在他赫然是把它当做剑使用了,即使是在水里也还是镇定自若地攻击着对方,不像电视里的剑道社表演的那么死板,剑风凛冽招式精准,逼得那东西步步退败无力招架。最后楚子航准确地把尖口朝对方胸膛捅去,又迅速地收回来,对准后者的脖子狠狠地敲下去——

那随着战况激烈而愈加刺耳的笑声终于停止了。

困着路明非的漩涡同时消失,两个人也都一前一后回到了岸上,脸色都有些苍白。楚子航体力消耗得不少,表情淡然地调整着呼吸,眼睫毛上的水珠一滴滴地滴落到脸颊,再从下巴滑落到游泳场里的瓷砖地板上,发出微小而清脆的声音。

楚子航气息渐渐平顺,然后直起身来,走到了泳池边。

“你干什么——”路明非来不及阻止,看着楚子航手法利落地用球拍断口割开手腕,心中骤然揪紧,一口上不来他觉得自己都要红了。

“要用我的血,不然他还会回来。”对方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淡漠口吻,“他的怨气很大部分是冲着我父亲来的,而我是……唯一的血亲。”

一小股暗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滴落进清澈又腐臭的水里渐渐散开,生出一圈又一圈淡红色的涟漪。虽说鲜血能洗去那只鬼身上的怨气,但看着对方又往手腕上割了一道的路明非,却愈加不安。

无力感聚拢,越来越浓郁,包裹住他心脏一点一点地开始侵蚀。他隐约感觉到也许这些情绪并不全是缘于水中的厉鬼,因为脑海里有一个模糊又莫名熟悉的声音正不停地尖叫着,哭喊着,仿佛那里住着一个被命运丢弃在黑暗里的孩子。

他知道,这个孩子终将看不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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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听到楚子航决定带着他冲出去的时候不免有些震惊。那东西虽然失去了意识,但铺满了整个体育馆地面的蛇群却没有退去。现在体育馆里仿佛仅是一片死寂,实际上只要仔细去听就能发现那蛇吐信子时的细小声音。这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最终他们还是跨过了那道门。

路明非天生对蛇有股超出常人的恐惧感,比幽灵更甚,大概是源于对邪恶气质的本能抵触。两个人冲得艰难,路明非眼看着几条碗口小腿粗细的蛇漫了过来,恶向胆边生,直接一脚踩上了它们的脑门和滑溜溜的身体,被激怒的蛇反而更加凶猛,闪电般死死绞上路明非的双腿,害得他一个不稳差点被拖到地上。幸而他身边还有楚子航,挥拍的动作干净凛冽,才让路明非成功脱身。

下一刻路明非却恐慌起来,从来没有如此恐慌和内疚。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红黄相间的细蛇在楚子航收手的一瞬间跃起咬住了他的手背,尖锐的毒牙刺破了惨白的皮肤。

路明非去捉蛇尾,把那细蛇甩开,动作快得不像他。楚子航手背上两个小孔渗出暗紫色的血珠,像是邪神嬉笑间留下的诅咒,触目惊心。

但楚子航并没有停下来查看伤口,还是一边用球拍开路一边拽着路明非死命地跑,脸上的水珠和冷汗交杂融汇,流淌到干燥发白的嘴唇上。

离出口明明只剩下十几步的距离,路明非却愈发地焦躁不安起来。他感觉只要再跨出一步,再跨出一步……那人就会夺走他心里仅剩下的那点东西,一干二净片甲不留。

可他还是跟着楚子航往前跑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子航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似乎越来越轻,轻到几乎要消失。

“路明非。”楚子航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一边挑开挡路的蛇。

“什么?”他一脸紧张地看着楚子航。这人的脸色是愈来愈差,声音喑哑得令他心慌,仿佛下一秒就会脱力昏倒过去。

“学校里的人其实不是很讨厌你。”

“小心那边啊!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啦。”

“再去找个朋友。”

“喂师兄你不要一脸交代后事的样子,找什么朋友啊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

“难过的时候要去和他说,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

“行行行!我去找我去找,你喉咙都哑了别说话——”

“那样能活得开心点。”

“其实我一向都活得挺开……”

他剩余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

身后的蛇群蓦地疯了似地一拥而上,像是狂徒最后的孤注一掷。它们拼命地扬起脑袋,下颌大张露出尖锐的毒牙,口腔里鲜红色肉裸露在浑浊的空气中。楚子航猛地一拽,把路明非揽在怀里,路明非什么都看不清但他能听见衣帛细小的撕裂声和钝器没入血肉那乖戾的响动,像是谁一声清淡的冷笑。

然后他被楚子航猛地推出了门,重重地摔到了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水泥地面上。大开着的门被一团明亮的光芒包围着吞噬,路明非不知道疼一般连爬带滚的扑回去,但是迟了。看戏的人已经觉得乏味,厚重的帷幕落下。

“没事……”楚子航脸色惨白泛青,路明非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很温柔,不同于往常那种镇定的安静。

这个世界面前他一直都是那个被冷落的坏孩子,直到有一天人群里走出了一个好孩子,轻轻地拥抱了自己,把所有的信任和温柔都留给了自己,最后却独自死去。

而他是被留在舞台上的,最后的谢幕者。

观众永远都不会记得了,那个在雨天里把黑伞遮到他头顶上的楚子航、那个知道他生病发烧后硬拽着自己到医务室的楚子航、那个一脸认真地说“我陪着你”的楚子航、那个提起父亲时总是一脸孤独的楚子航、那个扫墓时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眼睛上的楚子航……他用那样平稳又透着一样温暖的眼神看自己的时候,像是重叠了无数的梦境,未来和过去都温习了无数次。

这次他终于看不见真实和幻境的交织,似是被过近的强光伤到了眼睛,看不见四周结界崩裂,尘世的暖光重新覆盖上他的头发,眼睑,双手和脊背。但是这都没有关系,全部都没有关系……失去力量和失去一个人。

他的世界终是彻底黑了下来,连那奄奄一息的灯光都没有了。

或者失去力量换回那个人,可没人给他选择。

路明非低低笑起来,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大颗大颗滴下,浸湿灰白的地面,犹如不经意落下的吻和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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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吗?”他问。 

路明非摇头。 

“我说三二一,然后跟着我冲出去。外面有灭火器,右边靠门的角落。你会用灭火器吧?” 

路明非的喉结动了一下,点头。 

“三。”他拧开门锁,把断了的球拍换回右手。 

“二。”楚子航看了自己左手的动脉一眼,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并开门,右手和球拍就被扑过来的路明非抓住。 

“师兄你干嘛——”路明非压低了声音惊呼,“他说要用你的血你还真给啊。” 

“总要试一下,”楚子航垂眼看大半体重都挂在自己右臂上的路明非,不知为何没有把他推开,“如果真的能洗掉他的怨气,我们逃脱的机会会更大。” 

“没关系的。” 

楚子航停下,明明在那家伙不知何时会清晰的情况下这样浪费时间是错误的,但他想听路明非说完。 

“我有办法的。”路明非抬起头,对他微笑了一下,“我的眼睛其实不止一项功能,以前遇到过一个算命的老神棍,他说最凶险的时候可以挡一次劫。” 

楚子航本来是不信这些,但现下的状况由不得他。路明非的眼睛很漂亮,现在专心致志盯着他的时候显得很煽情,因为深邃而且眼角上挑。那黑色真的极其动人,像是集合了所有属于这种颜色的最好的品格。 

他应该多抬头看别人的……楚子航没来由的想着。 

然后他打开门,一棍挥过去砸碎了靠墙的一只蛇的脑袋,速度太快以至于旁边的很多蛇警戒姿势都还没来得及摆出。楚子航并没有给它们多余的机会,学会的斩切此刻都派上了用场,每一刀都足够迅猛锋利,带着十二万分的威压。不断有蛇头四处飞落,有些獠牙还伸在外面,有透明的黏液顺着牙根流下来,也不知道滴到了什么地方。 

逐渐有蛇感觉到了异动,但它们之中的一部分似乎是感觉到了劈斩之人身上灼热的杀意,并没有上前,而是停在原地抬高头颅,仿佛示威又仿佛在观战;剩下的一些被腥味新鲜的尸体所挑拨,竟然有蛇扭打纠缠到了一起。远远看着真像是一片沸腾翻滚的海域,因为中间有了楚子航这块礁石而激起了不小的浪,起伏湮灭。 

“走!”楚子航一声暴喝,右手横劈左手扯着路明非走了一大步,背后剩下的碎块瞬间就被蠕动的生物覆盖,而前面已经有生龙活虎的蛇昂首以待。路明非趁着几条蛇因为不知名的问题打成结的空当抓到了一瓶灭火器,拔保险栓一手握喷管一手压把,白色的泡沫被高速气流带出,被喷到的几条蛇迅速撤离,让开了一条路。 

“压力不错,”然后大声喊道,“还有三瓶——” 

“够了。”楚子航说,路明非回身过来对着他前面的蛇群喷了一次,而在同时他撤到后方拎起了三个红色细身瓶。 

两个人立即用灭火器开道往出口跑,门开着,但是没有一只蛇进出,楚子航知道这就是那个类似于结界一样的东西,但他仍然不知道路明非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闯出去。 

路明非手里拿着一个灭火器怀里又抱了一个,跑起来撞撞跌跌,楚子航一手挥斩一手抓着两个瓶子也在挥舞,倒是让大多数蛇不敢轻易靠近。很快一个灭火器就用完了,楚子航粗略估计了一下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别紧张,马上就到了。”他对路明非说。 

路明非没回答,满头大汗的样子,像扔保龄球一样把空掉的瓶子滚到地上,另一只手已经拔开了下一个保险栓,腿下没有任何停滞地在继续跑。 

那段时间短暂又漫长。 

门口的阳光强烈清澈,大概在阳世不也能看到这么纯粹的光线,像是带着坚硬的质感把一切拒绝的东西碾碎。周围大概有一米的范围没有蛇敢靠近,两个人终于到达的时候倒像是刚游了五十个来回才从泳池里爬出来。 

路明非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哑。 

“怎么样?”楚子航问他,刚拍上对方的肩路明非就整个一顿要往地上倒,立即扔下球拍伸出手去揽腰把人拉到自己怀里,“很累?” 

摇头,路明非吸了一口凉气,语气轻描淡写:“刚才被一只蛇头咬到脚踝了……现在头有点晕。” 

楚子航右手骤然收紧了路明非的腰,腾出左手要去查看,被路明非拉住。 

“其实都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倒是麻麻的,晕晕的。”路明非略傻气地笑,把头靠在楚子航手臂上。他们周围有很多蛇,密集到让人恶心,空气里灭火器的刺鼻气味倒是掩盖了血和黏液的腥臭,彼此鼻腔当中只能注意到对方的汗味,伴着心跳一点一点恢复平常。 

只是路明非的心跳像是慢不下来。楚子航无法说服自己不担心:“结界——” 

“再等等,”路明非打断他,“再等一下就好了。”他把头埋进楚子航的怀里,双手也抱住对方的腰。楚子航抬头,看见天花板的石灰层一点一点剥离,碎成灰洒下来,然后是水泥块、日光灯管,四方的承重墙开始裂开,像是快进了成百上千倍速的石化过程。 

他把下巴抵在路明非的头顶,刚好是那个发旋的位置。光线中石灰粉像是被刷了一层金,闪着光芒,缓缓飘浮,等待被坠落的水泥搅动骤然飞扬。 

在渐响的石块碎裂声中有咆哮像是自远方飘来,但是楚子航听不见,他只能听到路明非在他怀里愈加急促的喘息,心跳声传过来,掩盖了蛇群四散时的悉索摩擦。 

整个体育馆崩塌了有一半,很多来不及逃到缝隙里的蛇已经被坠落的石块和砖头砸成了肉泥,愈来愈多的灰尘和着令人作呕的生血肉味扑入鼻腔,这个坚固得连天花板都砸不到的位置终于出现了松动。外面的光线像是裂开一条缝隙,楚子航感觉到了一小股风。 

那股风逐渐加大,缝隙也像是被谁慢慢撬开,直到刚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他揽着路明非正打算要把人塞进去,就被猛地推了过去—— 

“路明非!”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在吼,转头看到被喊到的人正跌坐在地上对他笑,背景是无数碎石块降落如同世界末日的天崩,尘土肆意中路明非对他挥了挥手。 

楚子航脑海中充斥着轰鸣,然而他还是听到了那个人在对他说: 

“谢谢。”伴着水滴没入泥土的极细微的一声闷响,就仿佛一朵花开或者花落。 


<END>

初冬的雨有点冷,细小轻盈却不近人情。

梧桐和杜仲的枝条都被秋雨洗刷干净的一叶不留,只有松柏还尽职尽责地做着分割区域的工作。他把手中的菖蒲放下,面前的汉白玉墓碑崭新。雨扎进发丝和领口,而他像是感受不到,只是看着几乎空白的一方碑石。

人的一生最后就变成了这样一对数字,什么都没剩下。

天和雨都是铅灰色的,有点硬,他想睁着眼但疼得无法做到。有温热的雨水落到了眼睛里,落到了脸上,像阔别已久的吻。

但他分明连吻都不曾拥有过。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了。

也永远不会知道,有双透明的手,隔着时间和空间,隔着一切死亡和一切生,每一分冰冷都来自于思念或祝福,如同从大地里升起的歉意和花。

温柔地覆上了他的眼睛。


尾声 

楚子航鲜少做梦,所以从这个漫长的,磨人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梦中醒来后,大脑本能过滤掉了一切信息,留下胸口那份压抑感还未退散殆尽。 

只记得残酷如同真实,沉重如同谎言。 

理智强迫自己忽略掉这些东西,他起身整理床铺,拉开窗帘,花园里一片湿润而天色未明,看样子雨是短时内不会停了。他回身拿起书桌角边的黑色直杆伞,并再次确认了今天的日期。 

每年男人的生日那天他都会买一小束花带到学校,楚子航并不知道每次女生们都会在角落里偷偷讨论那束花是给谁的——虽然从来没有答案。他更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个和他做了同样一个压抑而绝望的梦的少年也才刚醒,他婶婶砸门的声音太响,震得墙皮都快要掉下来。 

半个小时后,他会在路上下车,去花店买一束飞燕草,深蓝色。 

九个小时后,那个少年的雨伞会被人抢走,而自己只能冒着大雨回婶婶家。 

十个小时后,他会在空不见人的校门口遇到一个人,没打伞,却停驻在雨里不前进不躲避。 

十个小时后,那个少年会听到有人问他:“在等人?” 



-Fin(25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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